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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,
我们就这样跑着跳着还流着泪,
我从远方赶来,
恰巧你们也在。
我在这里呀,
就在这里呀,
三儿在花海里唤我。
不虚此行呀,
不虚此行呀,
我的梦就醒了。
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,
我的泪还未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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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再来郦峰的时候,这里刚下完一场雨。
初夏的风来的及时,冲散渐热的空气,让人呼吸轻透。
白昼被拉的很长很长,稀薄的虫鸣吹奏出不急不躁的频率。
被雨水沾湿的花瓣,从枝头沉重的栽下去,或是搁浅在未干的水潭里转悠,或是被风吹向更远的地方。
你更偏爱怎样的命运?由不得你呀。
脚下的这片土地,曾经历过毁灭与荒芜,却重生般绽放在眼前。
我不禁想起那年漫天的灰和遍地的血,可怕的叫喊就要从回忆缝隙里挤出,又被一阵风轻飘飘的带走,残留的恐惧不足以击倒我。我闻到了希望。
是的,我的病已经痊愈。
我的思念却流连忘返。在梦里,在真实的回忆里,它总是飘飘荡荡来这座山城,因为它诞生于这片土地。
它指引我来这里。
我来这里,以什么样的身份?游客或是故人。
就是在这个季节,满山的夕雾花开的正好。
紫色的花蕊挺立在阳光下,远看迷离,近看精巧。
我在路边停下车。
有一个小姑娘正弯着腰在一边折下几朵。她抬头望见我,眼里有对陌生人的惶恐。
我走近,蹲在她身旁,从她手里拿过花枝,“来,叔叔给你戴在头上。”
“谢谢叔叔!”她终于笑了,脸上有些脏兮兮的,可眼睛却是明亮。
很是讨人欢喜。
“知道新建的公园在哪里吗?”我抹去她脸上的泥渍,顺便一问。
“我带你去!”小姑娘像是突然接到了任务很是满足,一蹦一跳的要领我过去。
一路上她又摘了几朵开的娇艳的花,拿在手里,当作宝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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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个月,我和欢欢从美国回来。
聊起过去的事情时,有人告诉我,郦峰灾后改造时,规划建造了一个纪念公园。
当年得救的人们,有些背井离乡去投靠了别处的亲戚,有些得到了政府的扶持,在新的开发区里努力生活。余生里,他们用活着纪念死去。
仪式,只是纪念的一部分。
更多时候,人们看似平常的活着,却在心里留下一个空,小心翼翼的把记忆存在里面,时常想念、自我倾诉或是沉淀,不得治愈。继而笑着转身离开,迎接下一段日子。
两年了,季白告别我整整两年,我离开这里也一年有余。
我默默把新建公园的事记在心里,想去看看。既然回来了,我该去看看的。
看看我们共同奋斗过的地方,拯救过的生命,在时间的打磨下都变成什么样子。
沿着新铺的道路走了不到十分钟,渐渐的,四周曼妙的风景被收成两道肃立着的香樟阵列。
碧绿的树叶撑起整片蓝天,一路流动着向更远的尽头够去。
香樟的尽头,是一座花坛,有一块一人高的黄石沉在中央,上面刻着几个大字:地震纪念公园。
我们到了。
花坛旁边,有几个在卖花和零食的小贩。
我摸出身上的零钱给小姑娘买了冰棍吃,表示感谢。
小姑娘从她的宝贝里挑了最好看的一丛花朵送给我,算是回礼。
然后,我告别她,向里走去。
公园的中央,是一片巨大的镜面水池,静水之中砌出一座树池,一棵足有二十米高的泡桐树矗立在那里。
孤绝如它,孤绝如我。
我远远望着它,它的倒影在水里依然屹立不动,它的背后是自西向东延伸百米的黑色石碑。
它在烈日青天下,守护谁?
去石碑的路上,我会经过它。
而石碑上刻了什么,为何延绵那么长,像道密不透风的黑色屏障。我想我知道。
我沿着水中汀步一路走向那棵泡桐树,注视它片刻,抚摸到它皱的硌手的纹路。
我明白了,是老朋友都走了,唯独留下了它。
它在灾难里活下来了,还会活过数十载,陪伴那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。
做来访者的指引,指引一场场别样的重逢。
我把小姑娘送给我的夕雾花放在碑下的矮石沿上。
那里已经摆满了各种颜色的花,有的被风吹的干黄,有的还新鲜的带着水滴,不久前有人留下它,带着伤痛或者释怀离去。
不远处,有位银发的老妇人抚摸着石碑一处在哭泣。那里一定有一个名字,刺痛了她。阳光映衬出她伛偻的轮廓,又刺痛了我。
而属于我的那个名字,在哪里?
我看着满墙刷着金粉的文字,彷徨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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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去公园接待处找石碑上的名录。接待我的是位外乡人,刚来这里工作的样子。他在身后的柜子里找了许久,才找到那本本子。
我前前后后翻了三遍,也没有找到那个名字。
“这里是全部了吗?”我问。
“是刻在石头上的全部名字了,都是家里人找到尸体确认过死亡的遇难者名字。但你要说这里记的是当年地震的全部遇难者,那是不可能的,有多少人尸体都没找到,有的是一家子都震没了,谁来确认身份……还有些是别的地方过来救援的,到死都没几个人认识他,作孽啊。”他很快收起了惋惜的表情,朝我笑笑,“我也是后来听这里人说的,我看你也不是本县人,一看就没经历过这些。”
我没经历过?我经历过的何止这些。
我在心里苦笑,也不愿与他多提,就还了本子,道了谢,转身离开。
迎面走来一位老先生,我朝他颔首。擦身而过时,我们俩同时回头。
“庄医生?”
“刘书记?”
阔别重逢,我们相互寒暄。刘书记还是当年那个模样,质朴而真诚。我们只在我带队来这里救援的第一天好好打过招呼,他拥抱我,指望我挽救更多人的生命。后来,我们各自投身工作,就没怎么见过面。听说救援队临别的时候,他也特地到场,可惜我因为季白的事,是提前回去的。
“庄医生,听说你后来受了伤,我都没来得及过来看你。怎么样了现在?”
“都过去这么久了,早好了。”我下意识的搓了搓膝盖,那片布料之下,是再也不会褪去的伤疤。
“庄医生,我代表全县人民对你,对仁合表示感谢,虽然这句话可能说的太晚了。”
老书记的眼里有光芒,我觉得感动,宽慰道:“不晚,我很荣幸,救人性命一直是我的理想。郦峰的灾难结束了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“对了,庄医生去公园办事处做什么?”
“我……去找一个逝者的名字,可惜没找到。”我的眼光黯淡下来。
“那说不定,你想找的人还活着。”老书记安慰我。
“不,他已经离开了……他是一名刑警,当年也来这里参加救援,去救人的时候发生了余震,他没被救上来。”我低头轻叹,手指指节已经被捏的发白。
空气突然安静。
片刻后,我听到老书温和有力的声音,“他是个英雄啊。”
我抬头看向老书记,我的心里是骄傲的,我的话语却哽咽了,“是的,他是英雄。他叫季白,是我的爱人……”
“季白?”
“对,季白。”
“他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?”
“对,他是土生土长的嘉林市人。”
“我知道了,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,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啊。”
老书记说这句话的时候,我没有猜透他的意思,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带我去哪里,我更料不到我会得到这样一个偌大的惊喜。
这些年我听碎了所有人间喜剧,发自肺腑的笑容早已不知遗落在哪里,好像再美好的事情少了一个值得分享的人,都黯然失色。
我和季白像是两节行驶的列车车厢,我们之间的锁链被斩断,他停在了过去,我按部就班的往前。
可是啊,我以为渐行渐远的道路竟悄悄的首尾相合,粘接成一个轮回。
我走着走着,看见他在前面等我。
恍然如梦。
我相信这世界有奇迹存在,因为我见过在无影灯下起死回生的病人。
我不相信我会那么好命。
但如果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,就算要用尽前世今生的好运气,我也不介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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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夕雾花。
我轻轻拂过花瓣,她们摇曳着朝我微笑。
印象中的郦峰可没有那么多梦幻的色彩。
老汉看出了我的疑惑,笑着对我说:“灾区重建的时候,有一个富商投了很多钱。她的妻子是郦峰县人,在地震中不幸去世了,她生前最喜欢夕雾花。为了纪念她,这一带种了很多。这种花繁殖能力很强,又长的好看,很受欢迎。”
原来是这样啊。
我拿出手机百度了夕雾花,花语是热烈想念,一往情深。
我再一次望向那片淡紫色的柔柔薄雾,我闻到了浓浓思念。
花田的尽头是一所学校。
“如果我没猜错,你要找的季白,就是这里的季老师。”老书记厚实的手拍了拍我的肩,“他还活着。”
他还活着……
他还活着……
真是我听过最动听的话了。
极度的惊讶之余,我遏制了激动,我害怕这又是一场阴差阳错,除非我真的看到他,真真实实的他,我的三儿。
我见到他的时候,他正带着三五个男孩在操场上打篮球,远远的我就看到他脸上那孩子般灿烂的笑。
他的笑容好看极了,和过去一样好看。
阳光太热烈,我鼻子一酸。
要不是他笑脸之外的模样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,染红我的双眼,我就要以为一切都和过去一样,一切都很好,我们只是错过了两年。
季白身下的轮椅,和右腿处空落落的裤管。
和他的笑一样,那么惹眼。
我仿佛看到一把硕大的锯刀斩断血肉,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响,我不敢再往下想。
我们错过的,岂止是时光。
季白闻声回头朝老书记致意,老书记又朝他说了些什么,他的眼光就直愣愣错开老书记的肩膀追到我身上。
他和孩子们打了个招呼,就调转轮椅朝我这边来。
我该走向他的,这样会快一点。我想象自己飞奔过去,或是他激动的喊我的名字,都没有发生。
我抬起我灌了铅一样的腿,我在怯懦什么,也许是一个真相,也许是近乡情怯般的一种陌生感。
我们的距离近了又近,我得以看清他的脸,黑了,又瘦了。
他看见我,变化的情绪有的写在脸上,有的藏在心里,和我一样。
咫尺的距离里,我蹲下身,我们静静相望。
“三儿。”
“诶,哥。”
我狠狠抱住那个人,忍了又忍的眼泪终是打湿了他的蓝色T恤。
他安慰似的,抚摸我的背。
“为什么不联系我?”我问他。
“我这个样子,我没勇气面对你,面对所有牵挂我的人。”
“我不介意,我们没有人会介意。”
“可我介意呀。”他的眼光落在自己的残腿上,不禁苦笑。
我后来才知道,季白被救出来的时候,情况糟的一塌糊涂,除了满身的伤以外,他的腿因为长时间挤压缺血,被告知只能截肢保命了。
他自己一个人硬生生的挺过来。
等他身体稍微恢复一些的那个时候,我和欢欢应该已经在美国了。我去美国,为了治病。
他说他曾有一次没忍住思念,尝试联系过我,自然没有回应。
所以他决定留在郦峰,用原来的名字,用崭新的身份。从头来过。
如果世间还有牵绊,有人来寻他,他可能会回去。但如果无人问津,他也会好好活下去,和灾后活下来的人们一起。
他呆的这所学校,是灾后政府出资重建的,有很多孩子都没了父母,或是落了残疾,但没关系,这里是他们共同的新家。
他喜欢这群孩子,也受孩子们的爱戴。
没错,他在哪里,都依然光芒万丈。
因为他是季白。
“哥,我这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。”
我眼中永远骄傲的狮子,也变得柔软,变得不再那样自信。
我的心被刺痛。
“没关系,我养你。”我又轻轻抱了抱他,“我照顾你一辈子。”
“好啊,再也不想离开你了。”三儿的眼泪掉下来,三儿的嘴角挂上了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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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,我带季白去美国的医院。
他的腿装上了义肢,也恢复的很好。
现在的他能走能跑。
他很知足。
复健的时候,我看着他无数次摔倒又爬起来,他的腿因为要和义肢磨合的关系,被蹭破皮,又结了痂,反反复复,磨成厚厚一层茧。
我看的心疼,给他揉红肿的伤口。
“疼吗?”
“还能忍,比那时候好多了。”我知道他的思绪飘到了他刚截完肢的时候,没有人贴身照顾,没有人及时安慰,他的身上有多痛他的心里就有多痛。他都扛过来了,但如今回想都会皱了眉。
我知道再苦再累他都不会放弃的,我能做的只是在一旁陪伴和支持。
他说这样就足够了,只有我有这种资格,或者说能力。
我就轻轻吻他,给他力量,他贪婪的要更多,我就给他更多。我恨不能倾尽我所有,都给他,把最好的给他。
因为他是季白,他值得啊。
他说等他站起来了,就能和我肩并肩,就能够到我的唇,他喜欢这样的感觉。
两个人平起平坐,才算真正的相伴,他可不甘心做个示弱的人。
这才是我的三儿。
我看到了曾经季白的影子。
骄傲,耀眼。
我爱他。很爱很爱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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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尾声】
也不知在黑暗里沉睡了多久,
当我再睁开双眼,
你是我眼前那灿烂的一瞬间,
我搂住你,你的气息真实让人迷恋。
夏天就这样结束了,我们的生活还在延续。
我永远也不会忘记,我再找到你的时候,
你的那一抹笑,如天边划过的火焰,如山中微风轻拂,如夏花般绚烂。
那年的夏天,灾后重生的郦峰,善良的老书记,送我花的小姑娘,阳光下的夕雾花和你,像是一份未拆的礼物,等我去解开缎带,惊喜开场。
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,
我从远方赶来,恰巧你们都在。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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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文可以当作最后一次看着你的后文。
是的,被那篇文虐惨了,所以想给三哥和庄儿一个不完美但是尚且美好的结局吧。
或许,对他们来说,活着,重逢早已是圆满了。
这篇文当然就是听着朴树的那首歌写的。
喜欢这个歌名,以及喜欢每一句词。
听时感动,写时也感动啦。
文中的公园里水景那一幕,其实是照着唐山地震纪念公园的感觉写的,可以百度下图片,至少我很震撼。
这是一个灾后重生的故事,写的不只是三哥,还想影射没有被灾难打倒,对生活依旧充满希望的那一群人。
希望有人喜欢。(●’◡’●)
依旧期待你们的评论和小红心。